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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1

伯乐其人


旅游视讯网图文频道2025年11月29日上海讯(编辑/郭亚芳)

编者按:

这篇《伯乐其人》是最近发现的陈布文遗作,写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,堪称中国现代文学“抽屉写作”不可多得的极品。手稿由学者李兆忠编辑校定。时值陈布文辞世40周年,谨以此文纪念这位特立独行、坚守灵魂、久被埋没的杰出文学家。

伯乐在烦恼。

这不是那种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。

古代的西方哲人说过:“人有多少智慧,就有多少烦恼。”

伯乐相马,是个专家,他一定有很多的智慧吧?那么他一定也有很多的烦恼吧?

自从,伯乐用自己的那件狐裘,也可以说是自己惟一的财富,从吝啬贪婪的私盐贩子那儿,换来了一匹千里马,这件轰动一时的新闻,离开现在,已经三度春秋了!

开始,伯乐真是大大地兴奋了起来。

伯乐给达官贵人、英雄名流、将军骑士,和万众尊崇的国王,相了几十年的马,经过他所选拔的骏马也不下五六十匹吧,但伯乐自己却没有一匹好马。

拥有一匹千里马,意味着拥有巨大的财富与威势,绝非伯乐这么一个凭相马的才智而立身的一介寒士所敢希冀的。因之每当他选拔过一次千里马之后,或在月白清风、独宿无眠的良夜,思念及此,便不免长叹一声,而那无穷的怅茫之情久久回流不去……

完全是偶然的奇遇,谁也无从料及的奇遇。他从私盐贩子的马群中,发现了这一匹千里马。当时,私盐贩子正用鞭子狠狠地抽她,因为她驼了两蒲包盐爬不上一个陡坡。……这千里马已经折磨得骨瘦如柴,牵到马市上也卖不出价来了。若是伯乐冷静一点,他本可以用极少的代价就能得到这匹千里马的。但伯乐冲动了,确实太冲动了。据当时目睹的山民回来描述,他一下子扑上去,抱住了马脖子,那瘦马通身是汗,却索索地发抖,伯乐一边脱下自己的狐裘给马披上,一边号啕大哭。——因之,便是私盐贩子再笨,也明白可以大大敲他一笔的了。

终于,伯乐决定,用他这件狐裘,来换这匹瘦马。这件狐裘是国王所赐,是他卅年前第一次给国王相到一匹千里马之后的恩赏。

虽然私盐贩子并不满足,很想再多敲一些,但对伯乐仔细打量之后,也就罢了,伯乐除此之外,别无值钱之物,看他穿了单褂,冷得牙齿打架的样子,就赶快成交,一手交袍,一手交马。于是,私盐贩子们发一声喊,赶起马群,呼啸着跑过山坡去了。他们担心老头子反悔,狐裘虽然是一件旧货,但仍能卖上几十两银子,而那匹马,什么也干不了,连马肉也没有几斤可卖的了……

“这老头子准有疯病……”私盐贩子们一边骂着,一边说笑,加快走远,连千里马驮的那两蒲包盐,也忘了带去。

伯乐很兴奋,他牵回了马,找到了旧袍子穿上,又约上村里的小伙子们,把两蒲包盐抬了回来。

相了几十年马,总算自己也有一匹千里马了。伯乐每念及此,从心里欢喜起来,不管是清早,不管是晌午,甚至在半夜三更,他都会轻快的走到马那儿,用手抚摩她,对她说话,添添草料,清清马厩……

在第一年,伯乐始终沉浸在得马的欢乐中,他对一切人叙说,微笑,赞扬,他对一切人打招呼,作亲密的深谈,他与马作长谈,他带马去喝水,散步,游山,打滚……他甚至对山也笑,对水也笑……

伯乐感到真正的如愿与幸运!

这是一个荒僻的山村,人们生活艰辛,土地贫瘠,粮食长不好,水要到山沟里去取,柴要上山谷中去砍,每一步路都是崎岖不平……

伯乐的生活困难起来了,他孤独自过的时候,只要用木桶背一次水,可以吃两天,砍一次柴,可以烧两天,粮食也还敷衍得过。如今多了一匹马,每天去砍柴也不够了,粮食更加不足……

“你的马不可以去驮水吗?”邻人正赶着马去驮水,看到伯乐自己背了一桶水,已泼出小半桶,却满头大汗,疲劳大形于色。

伯乐想:能让千里马驮水吗?——他擦擦汗,走到马厩前。所谓千里马者,因为吃不饱又少走动,更加委顿而瘦弱,她用两只大眼睛望着他,细细的腿在微微地抖动……

伯乐呆呆立了半晌,摇摇头,添上几把草料。

夜里,伯乐睡不着觉了,他对自己大为不满,自问:你要千里马何用?你是骑士吗?你是将军吗?你是高官贵胄吗?你行不过五里,你要千里马何用?

那么,怎么办,卖了她吗?伯乐不能自己去卖马,再说,现在,能卖到什么价呢?马市上的标准可能出的价比之于一匹千里马的价值,令人发指,说不定,马未卖成,却落下一辈子的笑柄吧?

放马归山吗?在这荒山野谷中,她必饿死或给虎狼吃掉,岂不是与杀了她一样吗?而且,放马归山,人家准以为疯了,她根本归不了山,我刚一放,她就会给人家牵回去,他们立刻给他套上笼头去驮水,去背柴……

日复一日,逝者如斯……

在那年秋色斑斓的时候,伯乐跌伤了腿。人家都兴高采烈地在砍柴,人背马驮,正在积备一年的用量,在邻里的劝说之下,伯乐只好同意让千里马跟在山民们马群之中,上山驮柴!

这匹瘦瘦的小马,金红色的小马,她在驮柴了,天天上山去驮,已经习以为常了。

于是,在另一次困难到来的时候,这匹马开始背上木桶,下山沟去背水了;然后,像这个山村所有的马一样,她也会拉磨。伯乐用一块黑布,给她蒙上眼睛,她就开始转着圈儿跑。

伯乐也曾感到过内疚与惭愧,感到过不安与苦恼。既然私盐贩子,让千里马去驮盐,如今自己,又把她当普通的劣马一样,让她去驮柴背水拉磨……一个伯乐与一个私盐贩子,有什么不同呢?或者,不同只在于,后者是无知,前者却是明知故犯而已……

但,生活方便些了,伯乐已有余力,把茅屋修缮一番,屋顶上加了三层干草,篱笆都重新编好,天冷了,把磨盘搬进屋子,即便刮风下雨,依然可以磨磨东西。

到第二年的时候,千里马似乎更瘦小了,毛色的光泽也不如前,而且毛脱落的情况严重。肚子的弧线松弛了,腰部的形态也不好看了,她的精神更似萎顿,总是搭拉着耳朵,低垂着头,尾巴上挂着稻草屑……唉、唉……

真是她老了吗?还是她力不从心呢?或者她在反抗,或者她是散漫不羁,或者她……总之,她跌伤了,在山上驮柴的时候,她从一个陡坡上跌了下来……

伯乐一边找人给马治伤,一边自己去驮柴背水,自己磨面磨谷……

“我一个人的时候,生活简单多了……”伯乐已经想过多次。这一次是他一边吸烟,一边盯住马看,马也看着他,两只眼睛光闪闪的,似乎有泪水,难道她能懂人意吗?伯乐叹一口气,添上一斗烟,在坑上躺下,他很疲劳,他没什么可说的,心中空空,只是有些发烦而已……

炎夏,山峰屏立的山村,闷热无风,家家都在用冷水冲洗身子,暑气太重了,热得难受。伯乐没有足够的水来洗澡,只得自己走下山去,虽然在泉水中直接冲洗,十分畅意,但洗毕还得回来,回到屋中又是一身汗,而且看到他的人都笑了,都用嘲讽的眼光打量他,有人尖起嗓子对他说:“你的马不去驮水,你把她当皇后娘娘哪?”

于是,跛着脚的千里马,踩着不稳的步子,再次开始驮柴、背水与磨面……

赤日炎炎的彻夜,小瘦马跛着脚,在屋子一角的黑暗中拉着沉重的磨,蹄声琐碎的响着。

伯乐不愿正眼看到那马的狼狈相,所以总走出门去,在村头树下,与一些闲杂人等交谈以此消磨时间,如果她上山背柴,下山驮水呢?伯乐就回到屋里躺下抽烟……

他虽然是一个智者,但仍是找不到一个良方来解决这匹小跛马的问题,他一边抽烟,一边叹气,——老实说,如今,他对她厌倦了……

第三年的时候,这马不跛了,人们开始叫她老马了。村子上,有一多半马都比她更老,但她们却是主人所喜爱之物,都有自己的名字:或叫珍珍,或叫宝宝,或叫爱爱,或叫胖大姐,只有她,人人都叫她“老马”,一叫老马,准指她。

“瞧,那老马驮了半桶水,哈哈哈哈,哈……”见到的人都笑弯了腰,因为他们家的马,全部满满的驮两桶水;

“瞧那老马,把柴枝都快掉光了,哈哈哈哈,哈……”见到的人都笑弯了腰,因为他们家的马,柴枝到家时,都正正齐齐。

人们都笑咪咪的拉长嗓子对伯乐说:“你那老马,恐怕拉磨特别好使吧……”伯乐摇一摇头,摆一摆手,脸色发红,什么也不说地转身进屋去了。——哈、哈、哈,人们笑着。

谁都知道,伯乐的千里马,什么也干不了!

这便是伯乐烦恼之因了。

长夜未眠,伯乐想起了这几年的生活,如果没有这匹马,可能会好过得多吧?至少。那件狐裘还在,那可是全村的光荣,几十年来,伯乐一直穿着那件狐裘,受人尊敬,受人赞叹,受人崇奉,伯乐过冬,没有感到过寒冷之苦。所有腰酸背痛,四肢发麻,伤风咳嗽等等的病,都是失去狐裘之后的事……

当年,如果用旧绵袍,换一匹普通的马,对于背柴驮水拉磨等等的事,全会干得更好,说不定还可以帮别人干干活,能挣些钱粮,家境就因此富裕起来……

伯乐听到远远传来拉磨的声音,他顺步踱了出来。

这是秋夜,皓月当空,明如白昼。胡家大院中,正在月夜磨面呢,那匹大白马,精神壮健,得得得得,蹄声轻快,真是一匹干活的好马。

山村不眠,勤劳之家,都在月夜干活……

伯乐闷闷的走回住处。他的马跌伤在家。

屋角虽然很暗,但那匹瘦马的身驱,依然可见。她蜷卧于墙边,瘦瘦的脖子扬起,两只大眼闪闪有光,似在向他注视……

“真是难办……”伯乐转过脸,对着小窗口,月光从窗口倾入,照着屋中间的破水桶,一些柴木,零乱无序地散放着,显示出此屋无主的状态,或是主人无意于整顿生活的状态。

“我得改变自己的命运,我不能背这个包袱,我不能被她拖住……”伯乐对月光说。

一年容易又过冬了,北风呼呼,阴云密布,说不定要下雪了。伯乐找了绳子、斧子,靠山吃山,赶快到后山去砍柴备冬,雪下大了,用柴就更困难了……

“你没有一匹马吗?”

当伯乐背着一捆柴,摇摇晃晃的找路回家时,听到身后有人问。这不是常来的山沟,这儿居民极少,所以当他回头看到一个满面胡子的壮汉时,立刻记起来了:

“你是镇上杀猪的王屠吧?你回山里来住了吗?”

“不,我老爹过去了,我来收拾收拾,今儿就回镇上去,咱们一起走吧。我的马可以帮你驮柴!……”王屠请他进屋歇歇,他住在向阳的小坡上,虽然只有两间茅屋,却干净整齐,门口还种了一片葱,在寒风中仍然悠悠的一片青绿……

在屋角一棵大杨树上,拴了一匹白马,依相马专家伯乐从前的眼光,瞧也不肯瞧一眼的庸才,但现在情况不同了,伯乐以一个孤苦凄惶的衰老头之眼,感到那匹大白马是一个得力的帮手,在他眼中露出柔和的悦意之色来瞧他。

“我这就走,——您这么大岁数了,不要弄匹马吗?”王屠说,他这马能干活,驮的柴,背的水用不完,甚至他老爹一直用水种菜,至今屋里的柴堆得满满的,大水缸里还盛了五担水呢,但他要回镇上去,那儿不用马,他愿以低价出让,如果伯乐不要,说不定他就杀了她卖马肉……”这后一句话是用手势说的,大白马什么也未察觉,她正一心一意的在吃所剩无几的草料呢!

“唉,我有一匹马,没养好,现在又跌伤了,我还正没法呢……”

他二人起程了,在一边劝说一边谦逊的争让下,王屠把伯乐的柴叫马驮上,自己背了铺盖,伯乐帮他拿了一个小包上路。

“这葱,顺道你就来拔去吃掉吧,入冬我就不来了,镇上啥都齐全……”

大白马得得得地走在前边,稳当而自信,伯乐想起他的小瘦马……

“你留下我这匹马吧,虽然老,还可干好几年呢,你瞧她那四条脚……”

“我拿什么给你呢?——你到镇上可以卖一笔钱的呀!”

“咱们交换吧?——老实说,在山村里顶用的马,拿到市场,不一定卖得出价,这马生过癞,”王屠赶上去拍拍马肚子,肚子下边有一片毛脱光了,露出粗糙的红色马皮,“好了,干活不碍事,所以劝你留下,你的马不顶用,我牵走,反正——”他用眼色说:反正一刀……等等。

风完全停了,西天突然明朗起来,出现一片红霞,伯乐的小屋可以看清了,那一间孤独的小屋靠一堵巨大的山石筑成,有几棵小树,细细的枝杆在夕阳中铁线组成似的明快。伯乐一怔,他忽然看到了他那匹小瘦马出来了。她就站在最远的一棵树下,正昂首力顾,远远看去,毛色金红,姿态曼妙,——这在这一刻,不知是马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呢,还是天边的红霞使得她兴奋起来,她突然引颈长鸣,嘹亮而凄楚……

伯乐站住,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,这不是常有的事,不,这匹马已经长久不鸣了,记不得她什么时候叫过了,她总是萎顿不堪,疲劳万状,瘦孤伶仃,摇摇欲坠的样子……

“曼、曼、曼……”马又长鸣了几声,真是震山动谷,真是千里马啊!

“这是良种!……”王屠走近马,端详着说:“但太老了,太疲了,马市上没人要了……”

伯乐在家门前卸下柴木,把白马拴在一棵小树上,取了不少草料来喂她,一边请王屠进屋,王屠摇手,他说要赶回镇上,不能歇了,“换不换?——我是为你,在这山沟里,我记在心上的,也只有您了呀!”王屠打量了小瘦马几次,笑笑说:“你这马,肉,没几斤了,但皮子还可以,遇上识货的,能出几个钱——我这是讲老实话……”

金红色,瘦瘦的小马,在荒原上,昂首远眺……

白色的大母马,正低头嚼草,摆动着肥肥的尾巴……

王屠坐在铺盖上吸烟,等待伯乐的决定。

伯乐在小屋前走来走去,雪白的长发,雪白的长须,在微风中飘动……

大地静悄悄,远山沉重地注视着……天忽然暗下来,红霞正在消失,只有一线金色,在天与山之间闪耀,金色之后是一片深紫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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